2024-02-21 09:07:54 人气:140
山西省阳城县皇城相府景区内收藏的文荣阁藏版《康熙字典》 (IC photo/图)
我们学习语文离不开词语工具书,而这类的工具书,我们多半习惯统称为“字典”。
“字典”的说法肇始于《康熙字典》。由于《康熙字典》的地位与影响力,词语工具书便逐渐统称为字典,不管是解“字”的字典,还是说“词”的词典。当然,“字典”的说法之所以深植人心,也不脱汉语“字本位”的巨大影响在里面。
然而严格来讲,把字典、词典混为一谈,并以字典来概括,其实并不妥当。字典的收录单位是字,字是方块状的形体单位。字典若兼收若干多字词,也只是作为辅助的例证,用来说明该字的意义和用法。词典的收录单位是词,词是语言里最小的、有意义的、又能自由运用的单位,其中有一部分是单字词,另有一大部分是多字词。词典多以醒目的字头作为引导,起着“以字带词”的作用,字为辅,词才是主。
英文和其他欧洲语言一样,都是“词本位”的语言,以词(word)为日常交际的最小单位,所以他们的词语工具书称为词典(dictionary)。
英国的《牛津英语词典》“OED”名满天下,美国《纽约时报》(The New York Times)誉之为“词典编纂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品”(The greatest work in dictionary making ever undertaken),英国《电讯报》(The Telegraph)称其为“语言里最伟大的词典”(The greatest dictionary in any language),英国《泰晤士报》(The Times)把它评为“学术的非凡之作,必得高居知识界的奇迹之巅”。(It is a remarkable work of scholarship, and must rank high among the wonders of the world of learning.)
然而英文《维基百科》(Wikipedia)提醒,英国的OED虽然卷帙浩繁,1884年至1928年分卷逐次出版,却不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词典,也不是世界上最早的足本词典,许多语言都有类似的传世经典之作,如德国的《德语词典》(Deutsches W?rterbuch)、意大利的《秕糠学会词典》(Vocabolario degli Accademici della Crusca)、法国的《法兰西学院词典》(Dictionnaire de l’Académie fran?aise)、西班牙的《西班牙语词典》(Diccionario de la lengua espa?ola)、中国的《康熙字典》(Kangxi Dictionary)。
英文维基在介绍OED时特别点名《康熙字典》,言下之意是它在世界辞书的舞台上闪亮耀眼,文化成就位居前列,是能与“词典列强”平起平坐的中国代表。然而让我感到些许遗憾的是,维基以Kangxi Dictionary为《康熙字典》的英译,关键在dictionary的选用。中文的“字典”,维基以概念类似但重点不同的dictionary(词典)对应,在强调“字本位”的汉语传统里并不合适,可以再进一步推敲。
在上述的这些语言里,“词典”的名称各有说法。英文的dictionary、法文的dictionnaire和西班牙文的diccionario均源自拉丁文的dictionarium(或dictionarius),本义为“词语之汇”。意大利文的vocabolario源自拉丁文的vocabularium,本义为“词之汇”。德文的W?rterbuch为德文的本土字眼,本义为“词之书”,唯独中文的“字典”迁就了英文“词典”的概念,挪用了现成的dictionary,而字典、词典二者,又是汉语辞书必需加以区别的。
如果dictionary不是翻译“字典”的最佳选择,那么“字典”的英文该怎么说?
若是回归汉语,大胆采用拼音的zidian如何?
把中文的“字典”音译成zidian,我们采取的是“异化”的翻译策略。之所以称为异化,是因为译文zidian不像英文,或者根本不是英文,与英文大“异”其趣。语言间因文化差异而造成难译或不可译时,或可照搬“源语”(source language,又称“译出语”)权充翻译,姑且用于“目标语”(target language,又称“译入语”)作为对应。譬如上述的“字典”,由于中英的文字体系不同,先依汉语拼音转成拉丁字母的zidian,再以zidian权充“字典”的英译。惟此举可能会引来质疑,觉得只是汉字拉丁化,不是翻译。
倘若扬弃异化策略,不用zidian,改采“归化”策略,“归”顺英文,运用英文既有的词汇与架构,那么有哪些选择可以用?最常见的答案,除了有待商榷的dictionary,无疑是character dictionary(字面为“字符词典”)。中国的“字”,英文传统上多翻成character(字符),因此“字典”才会有character dictionary这样的译法。另外,冠以Chinese的Chinese character dictionary(字面为“汉字词典”),也时有所见,词序略有不同的dictionary of Chinese characters(字面为“汉字的词典”),或可视为较为正式的说法。
然而,中文里如此常见简洁、只有2个音节的“字典”,英译若走归化的路,意图让语言明了易懂,结果是译文明显过长:dictionary(4个音节,指“词典”,单用不宜作为“字典”的英译),character dictionary(7个音节),Chinese character dictionary(9个音节),dictionary of Chinese characters(10个音节)。
如果回头,重新考虑汉语音译的zidian呢?
其实在翻译文化特色词时,采取音译的直接借用(direct borrowing),反而是个常见的作法,放诸四海皆准。音译中文词语不是原汁原味,但接近原汁原味(原汁原味就是照搬汉字),能最大限度地保有自身的主体性。弃汉字采拉丁字母,用国际通用的文字书写,是我们向国际社会所作的妥协。换个角度说,文化特色词的英译通过语音直接借用,也是英文尊重不同文化的具体展现。字典是中国的东西,字典深具中国特色,“字典”的英译,我们的观点该为西方所知,我们的独特性也应受到英语世界的重视。
事实上,在当今专业的英文书刊里,“字典”的音译zidian才是主角,dictionary或character dictionary(其他英译从略)反而是配角。
美国汉学家罗杰瑞(Jerry Norman)在其代表作《汉语概说》(Chinese)一书里,提到“字典”时用的多半是zidian。奥地利裔的英国词典学家哈特曼(R.R.K. Hartmann)在其里程碑著作《词典学词典》(Dictionary of Lexicography)里,中国的zidian是单列条目的,却通过互见(cross reference)让读者参照同书另处的character dictionary。在哈特曼后来一套三册的扛鼎之作《词典学:关键概念》(Lexicography: Critical Concepts)里,character dictionary虽然还用,然而我们看到更多的却是zidian。英文借用拼音的zidian表“字典”,这样的现象在专业领域里屡见不鲜,并非特例。
或许,“字”的英译才是根本的问题。字典之所以有中国特色,无非是汉字之故。日本“研究社”的《新和英大辞典》极具权威,它把“字典”译为kanji dictionary(字面“日本汉字词典”),kanji(日本汉字)便是核心所在。我们中文的“字典”如果依样画葫芦,异化归化兼采,折中译为hanzi dictionary(汉字词典),是否也是另一种可能性?
抑或,仿照英文《维基词典》“Wiktionary”的构词法(由Wiki“维基”和dictionary“词典”缩合而成),把“字”的音译zi和dictionary加以缩合,新造一个zictionary,用来专指中文的字典,似乎也未尝不可。
翻译除了守成之外,也容许有限度的创新。“字典”的英译,除了归化、守成的几个传统选项之外,异化、全音译的zidian,异化、归化各半的hanzi dictionary,以及异化归化兼采再运用英语构词法而成的zictionary,这些创新的做法都不妨列入考虑。
曾泰元(台湾东吴大学原英文系主任)